專訪 黃玠

重探《綠色的日子》,就彷如凝視黃玠生命的一部分永恆,存在於時間之外,抒唱著青春的白皮書。

黃玠生於台灣政治將覺醒、經濟起飛、藝文發展迸發的 80 年代,他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卻不愛以「都會人」自居,總會反覆地思考自身拋不下的都市情懷。「15」,是黃玠正式出道的年歲,是他在 2007 年的個人首張專輯《綠色的日子》發行滿 15 週年的創作印記,並在去年六月發行了該張作品的 15 週年紀念版。重新編製的歌曲〈25歲〉與〈做朋友〉,當初 25 歲的音樂調和成更醇厚的故事,而不變的是吉他琴弦彈撥之間的清亮旋律,仍灑灑映出他直而無畏的器宇;唱出愛情的始與終、青春未成熟的透綠時光,還有那些尚未寫盡的美好與苦澀。

透過與黃玠的對談,歷歷分明地感受到他是一個熱愛故事的人,像是提及聆聽自己喜歡的嘻哈與饒舌音樂時,描述了當中最令他著迷的是歌手如說書人般,變化角度地用韻詞說唱出一個故事,或某一段過去的往事,環繞一個主題畫圈似地,將故事述說成形,唱成詩,如同他的創作。重溫黃玠過去的作品,足見他的音樂是一個不斷梳理自我與反芻過去的過程,也令人聯想起吳爾芙的《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: 1925-1930》裡所寫道:「我只能注意到過去是美麗的,因為當時人未曾意識到情感的滋生,直至後來情感才延展開來。因此我們對當下不會有完整的情感,有的只有過去。」

蟄伏在一片黑暗之中的都會人

——距離您上一張專輯《在一片黑暗之中》已有六年之久,今年打算推出新專輯的話,是否心中已有預想的音樂風格?

著手新專輯製作時,在編曲過程發現自己好像沒有特別想要做出什麼風格,我是很喜歡 city-pop、90 年代的嘻哈和饒舌音樂,但編曲時似乎仍會做出很「黃玠」樣子的歌曲,所以應該多少會有些不同風格的融合。

——那麼這幾年都聽一些什麼樣的音樂,是否影響你目前的創作?

聆聽較多的應該是嘻哈音樂,大多是 90 年代、偏東岸的風格,韻詞喜好則偏西岸,我很喜歡用饒舌說故事的敘事流韻。另外,以前高中時聽很多古典樂,那時最喜歡巴哈和蕭邦;還有聽一些像是孟德爾頌、德布西等等的音樂,但聆聽的深度沒有像巴哈和蕭邦一樣那麼令我著迷。說到德布西,他真的很猛。我近幾年才懂得欣賞他的音樂,很詩意也很抽象,而且編曲和現在的流行音樂,尤其是和弦的用法,其實有一點相像,讓人很容易想像出畫面,很有美感。以前不太懂得欣賞德布西,因為那時很喜歡蕭邦那種情緒很強烈的、像是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你;或是巴哈幾乎絕對理性的音律,但又有一種光輝在其中,兩者都各有一種極端性的感覺。

——您的音樂創作主題一直是與生活的種種、日常的碎片有所連結,某種程度上,其實是將自己內心的一部分開誠佈公。對於這樣攤開私密的一部分自我,您向來都是感到自在的嗎?或是從開始創作至今,就這一點來說已有所轉變?

最早開始創作是大一時期,大概 19 歲、20 歲。那時人生開始嘗試創作,也沒想過要給別人聽自己的歌,純粹就是喜歡做這件事。過了五、六年,一直到退伍前,都沒想過音樂是要做給別人聽。當時偶爾參加學校吉他社比賽或是泡沫紅茶店的駐唱,比賽是唱自己創作的歌沒錯,因為技術不好,翻唱別人歌曲就輸定了(笑)。記得那時候還得了獎,評審是馬兆駿老師,自己還蠻驚訝地覺得:原來創作可以拿獎。而且我只寫了一首歌,就是才剛開始練習創作,那首歌後來收錄在第一張專輯《綠色的日子》,也就是〈存在〉。

我覺得這麼多年來,有所轉變的部分大概都表現在歌詞上,至於創作的動機,好像和一開始寫歌的自己沒有差別。例如寫歌詞不去顧慮會不會戳到別人,或是寫得太過赤裸。若是連這個部分都失去的話,我真的會完全寫不出歌來。

——從一開始創作就唱自己創作的歌至今,您向來都對此感到自在嗎?

超自在。這點蠻有趣的,我的關卡反而是表演這個部分,花了很多時間去習慣現場演出,但對於發表自己的作品一直都覺得很自在。從 2005 至 2007 年,那兩年的演出一直有不自在的感覺,直到 2010 年才開始對表演放鬆許多。不自在的因素有很多;可能覺得自己不夠好,或覺得沒作好準備而感到緊張,畢竟面對台下這麼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準備的過程其實也充滿了壓力,會不斷地懷疑自己是否能做好。現在的我面對表演自在多了,雖然上台前還是會緊張。但一走上台,大家開始歡呼,從那一刻開始,我就是一個非常自在的人。

開心或不開心的一切都與這個城市息息相關

——《綠色的日子》15週年紀念版的發行,您曾提到:「現在做的這些事,有點像正式告別那個青澀的自己。」那麼,重新作收錄時,是否代表您重新回顧了當時的創作自我?

我認識的音樂人裡,10 個有 9 個不會回頭聆聽自己的創作。但 15 年前的創作,我就能很坦然地去看待,這一點很有趣。時間似乎會把一切 — 包括羞恥心、對自己的懷疑等等都沖淡,會覺得自己以前好可愛。另一點則是感覺自己也沒什麼改變,會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一種沒有進步的狀態?從 25 歲到現在都是這個樣子,而我該對於始終保持自我感到開心?還是對於始終沒有進步感到難過?有時候回頭看自己當兵時寫的日記,與現在寫信給朋友的文字內容互相比對之下,用字方式一模一樣,我覺得好可怕,的確也會感到焦慮,一種感覺自己完全沒有成長的焦慮。

——承上題,選擇於現在已是後疫情時代、大家仍汲於適應各種轉變的時間點發行《綠色的日子》15週年紀念版,對您來說是否有其它意義?

其實我並沒有將這特別發行與疫情作太多連結,剛好就是 15 週年,反而跟疫情的連結會是下一張新專輯。但我對於自己身為一個都會人總覺得有點丟臉,因為我就不喜歡「都會人」,可是自己寫出來的歌,實在「有夠台北」。久而久之,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,不去考驗自己的身分——我是在台北長大,感到開心或不開心的一切都與這個城市息息相關,不去逃避,也別硬要把自己搞得很鄉土情懷。

『我覺得「成熟」,不過是一個人習慣了一些事的發生』

——〈25歲〉裡初入社會的年輕迷茫,15 年後重新詮唱自己的這首歌曲,所聯想到關於所謂的「青春」和「成熟」,現在的你會如何去解讀或定義?

我覺得「成熟」,不過是一個人習慣了一些事的發生,比如說以前對某些事感到憤怒,或對有些事情感到備受衝擊,10 年過後,你懂了,依然會生氣,同時也感覺到無力改變這世界發生的一切。我覺得,成熟就是變得比較邪惡;顧慮更多的是自己,然後更圓滑地處理一些事情,覺得這樣做「比較好」。那麼「成熟」就是——這樣做比較好,但那樣做不一定是對的。

「青春」是——我覺得「這樣做最好」,也就是「青春是絕對的,這樣子做就對了,我是對的。」現在仍會有青春的態度,也有著「這樣做比較好」的成熟,因為我不想去處理那些「我是對的」所衍生的一些麻煩。這樣說起來,其實成熟真的蠻可憐,雖然與同年人相比的話,我已經夠不成熟了(笑)。

——成熟的大人或許會覺得年輕人上街頭是危險的,所以「我們這樣比較好」,如果讓你作選擇,你選擇上街去衝撞、去發聲,還是不作任何行動?

我在 2019 年經歷的低潮期,其實跟香港發生的運動和革命有很大的關係,對於身處在這個現代卻還有這樣的事發生,感到相當無能為力,當時我希望自己能忘記那種無力感。之前《時代革命》紀錄片在戲院上映,電影裡出現的那些新聞擷取畫面,我們在觀看時就覺得好像在提醒著自己,當下也產生慚愧感。因為會覺得自己好像有能力做些什麼,可是又不想整個跳進去。

——從《1500聲量音創》講座裡,您分享了自己的創作要點多圍繞於「解決問題」、「記錄時光」、「想清楚」、「旁觀者」和「喜歡你自己」等軸心,而這幾個要點的本質似乎與反思和自省有關,您認為自己是一個不斷作自我審視的人嗎?

我通常會把當下的事先放下,等到差不多理解自己過去這段期間為什麼快樂?為什麼不快樂?我的創作確實是在不斷地梳理自己。比如說,像〈下雨的晚上〉、〈在一片黑暗之中〉,甚至像〈香格里拉〉,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歌,但不同年紀寫一樣的東西會有不一樣的角度。比如說
〈下兩的晚上〉,那時候比較年輕,心中仍想要一切變得很美好,比較正向;〈在一片黑暗之中〉有著更多的無奈。三首歌寫的同樣東西都是關於疑惑,只是不同年紀的我,心境完全截然不同。

——從首張專輯《綠色的日子》、《我的高中同學》、《下雨的晚上》至《在一片黑暗之中》,每張作品像是人生各個不同階段的一種寫照,也都帶著不同面向的青春感。您個人認為未來的新作品會是何種樣貌?

真要說新專輯會是什麼樣子的話,也許是關於人生的下一個階段、身分的轉變或是 40 歲以後的我。去年春天去長濱住了一週,不同於都市的自在感會讓我心中產生一種「住在這裡種田也不錯」的想法。後來回台北開始作演出,活動都結束後,才覺得自己好像在逃避台北這地方,所以何不換個角度並試著去喜歡「都市」的樣子?每個事物總有令人喜愛之處吧?

Dadado’s
BEATs